丧失独特性的恐惧
刚上高中的时候,身边的同学都在不遗余力地展示自身的优点。有人知识广博,有人多才多艺。有特色的同学们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并成功地给自己打上了一个具有辨识度的标签。而像我一样没有特色的普通人,就只能怀着对相似性的恐惧与抗拒,淹没在光环之下。
为了证明自己的独特性,我开始阅读各种书籍。而且挑书一定会尽力彰显独特品味。有同学在谈论现代诗,我就一定要读远超中学生知识水平的现代科学科普;有同学看新闻,我就一定要抱起严肃的政经杂志看个痛快;听闻有人开始谈论国际形势风云变幻,我立刻丢开杂志,用睫毛把日式的物哀美学扫进眼底。这些阅读给了我无数的谈资,让我在闲聊中一次次有机会满足自身的虚荣心。阅读的代价真的很低,不需要花太多时间精力,就能迅速在我与他人之间拉开一条鸿沟。比起练习乐器之类的才艺,或是钻研某方面的专业技能,蜻蜓点水、浅尝辄止的阅读,给了我一个成功构建独特性的机会。拾人牙慧可以构筑出信息差,而这种信息差就足以让我跟身边的人显得不同了。
声称自己有独特的思想这件事情本身是很容易的。但实际想要验证起来却又很困难(至少超过了 NP 难)。因此,那个时候的我与无数人一样,选择了同样的一条道路:廉价的“深刻性”。至少在学生时代,肚子里有那么一丁点墨水,就足以支撑这份深刻的思想了。有的人会把这种状态形容为文青,我觉得也挺恰当。不过,就如绝大部分认为自己是诗人是作家的文青都写不出半点好看的狗屁一样,这种虚伪的思想深刻性只是一种维持自身独特性的手段而已,并不能真的支持人输出什么优秀的观点以及创作。有时候给自身构建起的泡沫太大,就难以戳破了:总会有人入戏太深。说句实在话,每到了高考季还在像我一样在思考这个作文题给我能写出什么“好东西”的人,都该去接受接受心理辅导。天知道他会不会对着心理医生声泪俱下控诉这个世界肮脏、人群愚昧。
正是当意识到了自己过去是因这种浅薄的原因才喜欢阅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极度反感阅读,尤其是对那些声称自己爱读书的人多了几分警觉。当然了,什么时候又开始重新阅读;以及这部分人中究竟又有多少是正常,多少是为了维持独特性,又或者说这两种原因是按什么比例混合的,那就是后话了。 尽管有为曾经的自己开脱之嫌,我还是得说,实际上,我认为人追求独特性是一种本能,而与性别和年龄无关。人总是害怕或者厌恶自身与他人的同质化,总是想方设法地是自己相信自己的独特性。会唱歌、成绩好、会摄影等等标签都可以成为独特性的作证,满足人心中的优越感——而这种优越感往往被极巧妙地包装而难以察觉。而这份优越感其实就与歧视是一体两面的。有好的东西,在同一评价标准下就一定有坏的东西。如果依赖于自身的超越性来建立自我的独特性,那么这种独特性之中必然包含了一层轻蔑的成分。只不过我们惯于使用被精妙设计的话术,对那部分冒犯性避而不谈,只是大大地赞赏另一部分而已。想想看,一般我们不会向一个轮椅上的残疾人炫耀自己能走路,但缺常常带着一身的酸腐气息讥笑别人的脑袋空空如也——进而能在这种语境下构造出一种暗示:“啊!我是多么见识广博思想深刻!”。众人皆醉我独醒式的叙事贯穿了生活。这实际上是一种很荒谬的状态:需要借助外在的凭依,来证明内里的强大。而这份证明能成立就构成了对证明本身的否定了。只不过,这种荒谬在现实中是潜藏而难以察觉的。它往往不会直接化身成为某些具体的言辞,而是以语言腐败的形式散落在整体的语境之中。这种思想可以支持人否定大众性的优点转而追捧稀缺性——即使这种优点本身是极有价值的、本该受到认可的。这种思想往往唾弃严格理性的思维,转而依附寄生在艺术性之上——因为难以言说的东西最容易抢夺话语权。抱持这种思想的人往往将自身塑造为先进文化艺术的化身:否定他就是否定先进文化,否定他就是否定优秀艺术。扮演真理化身这一过程本身就给人以极大的满足。是啊!谁会在此间得不到满足呢?毕竟,声称自己心思细腻艺术直觉敏锐,所带来的各种方面的潜台词实在是太丰富了。